第83章 反击·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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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眼看着陈铬就要冲进烧着的王宫,却被张良一嗓子给吼了过来。

    横阳君心中有鬼,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,将向着陈铬跑去的张良扯了回来,一把掀翻在地,同时吩咐左右:“将他带下去!韩信,你滚开!”

    韩成双目通红,愤怒地朝众人吼道:“放箭放箭!有人跑出来了你们瞎吗?”

    张良不敢置信,激烈挣扎,一口咬住按着自己的侍卫,将那人推开。径直冲着韩成跑过去,一圈砸在他面门上,将对方打得嘴角流血,臼齿掉了一颗,带着鲜血与泥沙落在地上。

    继而指着韩成面门,破口大骂:“毒杀君王!以怨报德!韩成,你鬼迷心……”

    “弓箭手!放箭——!”韩成一个手刀,终于将张良打晕,甩给侍卫们拖下去关着,转身继续指挥,咬牙切齿道:“务必不留一个活口!”

    说罢抬头,却猛然见到不知何时已经突出重围的陈铬,距自己仅有三丈不到。

    十二月的奇异夜晚,王宫中火光惊天浓烟滚滚,天空上却乌云密布。凛风吹送霜露冰晶,冷得所有人汗毛倒竖,火气炽热,寒气刺骨,进退维艰。

    陈铬的衣衫上,到处是被箭矢射穿的血洞,后背数道弯刀割痕,长靴的尖端和侧边俱被烧焦,斑斑驳驳露出苍白的皮肤。原本明眸皓齿的少年人,此刻却是满面风尘,微卷的黑发全被汗水浸湿,血珠从发梢滴落至鼻尖。

    他直视着横阳君的双眼毫无波澜,看着侍卫们将被打昏的张良带下去,小小的韩信屁颠颠跟在后头,大呼小叫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    陈铬低下头,发现自己的的小腹上,不知什么时候插|进了一支冰冷的铁箭,莫名其妙的。

    啐了一口血沫子,他再抬起头直视韩成,用沾满灰烬的手指揩净嘴角。然而,他的手也污秽不堪,没人知道这双手受过多少次伤,那些伤口又是如何痛苦地愈合,只看见指腹划过脸颊,在上面扯出一道红黑相杂的污迹。

    陈铬喉咙被烟尘呛哑,干着嗓子说:“李星阑出城投降前,让你把自己藏起来的,还没被烧坏的‘真、印、玺’给他。他在城外把丝绢打开,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?”

    韩成被他看得后背发凉,额头冒汗,答:“是……是印玺,怕是宫人们一知半解,拿错了?”

    说话时,他以眼神示意左右。

    弓箭手们会意,朝他点点头,张弓搭箭将陈铬包围其中,箭尖对准了他的咽喉。

    陈铬眉头紧皱,罕见地沉默思考,伸出一掌覆盖在自己小腹上,拇指与其余四指分开,摁在箭矢周围。另一手握住箭矢中部,轻轻扯了一下,即刻吐出一口鲜血,咳了两声,说:“李星阑让你们从王宫背后的这个侧门撤离,自己留在最后发动火攻。说好了成功以后,他也会从这个侧门逃生,让你的军队留在门外掩护他,你知道吗?”

    韩成冷汗直流,双腿开始发抖,却强行稳住呼吸,答:“李先生机智过人神通广大,似乎、似乎早就出来了,难道还未曾?这可是我糊……”

    横阳君说着话,手掌在半空中虚虚一挥,示意弓箭手放箭。

    然而,李星阑白衣白马孤身出城,英姿飒沓勇气过人,那是新郑军民此生所见最为潇洒的一幕。这周围的弓箭手,都将陈铬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听在耳中,一时间,一根紧绷的弓弦竟不知该松或是该放。

    “咻——!”

    就在众人游移不定之时,陈铬猛然发力,一把将自己小腹中插着的箭矢拔出,毫无征兆,鲜血飞落如雨。而后,他愤恨地用力一甩,那铁箭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,几乎是立马就穿过了横阳君的靴尖,箭身没入地面,只余一截短短的尾羽露出。

    韩成面色煞白,惊恐地盯着陈铬的小腹,血水快速流动,皮肉骨骼瞬间愈合,再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,呼喊:“你、你你……妖,你是妖!”

    陈铬向前迈了一步,眼神几乎要将韩成刺穿,问:“李星阑很聪明对吧?连问也不用问,就知道了新郑宫闱里,许许多多的秘密。”

    韩成见状立即向后退去,然而靴子却被牢牢钉在地上,最终左脚硬生生被他从长靴里扯了出来,整个人由于惯性一屁股跌坐在地,模样无比狼狈。

    陈铬又向前迈了一步,声音带笑,眼神冰冷,斩钉截铁道:“你一开始就想害他,因为你通敌卖国,不想他解开新郑之围!你向外求援,不过是为了争取跟秦国谈价的筹码!”

    侍卫们抬起弓箭,陈铬却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,又走了一步,说:“现在秦兵在火海里面出不来,丧尸又失去了控制,你他……你就尴尬了。没头没脑杀了我,又有什么用?”

    韩成咬着牙,道:“成之所作所为,绝无一件是为着一己私利。”

    侍卫们始终没法昧着良心,对陈铬放箭,然而横阳君安危却系于自己手中箭,左思右想,只有在陈铬的脚下射出一排铁箭。

    陈铬没有再迈步,只是低着头,盯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,不知是在对谁说:“他本来不想参与这些事情,他本来就知道,你想自立为王,你想借刀杀人!但他还是去做了,为什么?”

    韩成几乎要忘记呼吸,他知道陈铬不会杀了自己,但却真真实实感受到了一股极强的杀意,原本只是片刻光景,他却觉得比一天还要漫长。

    他抹了把汗,回视陈铬,声音喑哑,道:“你们都不明白,此战必败,必……败。是你们,自以为身负神通,便无所不能。可你们哪曾想过,如我、如他们、如新郑百姓,全都是肉`体凡胎,平平无奇,反抗秦国即使险胜,也定然会死伤惨重。

    韩成越说越激动,声音越来越尖锐,直直刺入陈铬耳中:“他们的厉害,你们哪里知晓!王上惨死,是他深知无能为力,自决于历代先王!秦军锐不可当,想要东山再起,必须暂避其锋芒。是你们不自量力,蛊、惑、人、心!”

    陈铬听到一半,就已经耳朵里嗡嗡嗡乱象,根本懒得理他,转身朝着烧着的王宫走去,逐渐消失在漫天烟尘中,边走边说:“我不杀你,我没有权利杀你。你也没错,只是我没办法理解,我觉得你……很笨。”

    李星阑为什么还是去做了?韩成想不明白,陈铬却再清楚不过,他头也不回,闯进浓烟与灰烬漫天的王宫,避开试图舔舐自己的火舌,因为他记得,李星阑对他说得最后一句话:别总受伤,陈铬,我很担心你,我爱你。

    这次,他实在不想再哭,双手捂着嘴,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。或许是王宫里的事物烧得并不充分,浓烟比火焰还要多,呛得他双眼飙泪。眼泪无法抑制颗颗滚落,滴在火海中,发出“滋滋”的响声,而后爆沸为一阵烟雾,散尽风中。

    “李星阑你在哪?”

    “咳、咳咳,咳咳咳咳!”

    陈铬按照记忆,一路从背后绕到正门外,浑身被熏得焦黑。漆黑的双瞳放大到极致,紧张地四处搜寻,嗓子哑到发出不声音,却还在拼命叫喊。

    “李星阑!李——星——阑——!”

    大量的秦军被围堵在王宫中,在大火的狂攻与浓烟的刺激下,纷纷从酒醉中清醒过来,逐渐在长官的指挥下聚在一处,朝着同一个方向冲击,拼死突出重围。

    陈铬的绿衣与他们的黑甲泾渭分明,如同一颗滴入油锅中的清水,令锅中的热油剧烈沸腾起来。无数秦国武士将刀刃对准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,陈铬的长刀快到在空中拖出无数道残影,穿过一具又一具鲜活的肉|体,俱是一刀毙命。

    陈铬双眼盛满泪水,模样柔弱到一阵风便能吹倒般。却拎着把跟自己一样长的凶刀,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,最终来到了主殿大院的门前。

    “当——!”

    蚩尤刀重重摔落在地,陈铬面色青白,满面尘土与鲜血映衬下,唯有一对漆黑的眼珠清亮无比。

    剪水双瞳,倒映出他永生永世,最为难忘的景象。

    数百名秦国武士的尸体,横七竖八相互堆叠,铺满了主殿的院落,鲜血流淌一地。回廊已成一条巨大的火龙,每一片鳞甲都在熊熊燃烧,而后如枯萎的花瓣样掉落。火舌将满地鲜血蒸腾成暗红色的雾气,腥臭的死亡气息喷薄而出。

    就在这人间炼狱的中央,数十名秦兵将李星阑团团围住,他的手臂、小腹、大腿遍布血洞,生命力飞速流逝。象牙面具不知道掉到了什么地方,这半张脸覆盖着可怖疤痕,却依旧英俊无比的青年军官浑身颤抖,背脊仍旧挺得笔直,肌肉虽然紧绷,却已经是一支强弩之末。

    一名秦国武士刺出长矛,动作明显迟缓。

    李星阑捕捉到这片刻时机,空手抓握住对方的长矛,顺着他发力的方向将长矛推出。

    那秦兵猝不及防被带了过去,还未反应过来,便被李星阑用另一只手一刀封喉。

    然而随着鲜血流失,李星阑的反应越来越慢。

    终于,他一个躲闪不及,被左前方的一名秦兵一戟刺穿肩胛骨的缝隙,那秦兵用尽全身力气,发狠一推。李星阑便整个人被挑了起来!

    长戟穿过他的身体,将其死死钉在殿门外的梁柱上。

    李星阑没有发出一丝声音,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化。他的视线越过身前秦兵组成的人墙,穿过漫天的烈火与硝烟,像是一道来自四十九亿光年以外的阳光,落在陈铬的身上。

    他颤动嘴唇,却发不出声音,与鲜血一同涌出的,是一个无声的词语:“陈……铬。”

    “啊啊啊啊啊——!”

    陈铬脑袋里“轰隆”一声,所有的思绪瞬间断裂,动作快到肉眼近乎无法观测,脚尖一勾踢起长刀,双手抓握,身形一闪出现在李星阑身边。蚩尤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所有秦兵同时被懒腰砍断,滚烫的血雨爆裂喷洒,陈铬却丝毫没有注意。

    他扔掉蚩尤刀,一手扯出长戟,李星阑的鲜血喷在他的脸上,令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。

    陈铬看着李星阑跌落下来,一把捞进怀里,两个人面对面倒在地上。

    李星阑的意识开始模糊,却在倒地的瞬间曲起手肘,撑在地面,勉强让自己不要压在陈铬身上他的小腹被燃烧的断木烧得焦黑一片,大臂上的血洞往外汩汩冒血,双眼半睁,眼神失焦。

    陈铬反应过来,侧身翻转,屈膝单腿跪地,抱住李星阑并让他平躺在自己的大腿上,用力拍打他的脸颊,哭喊:“醒醒醒醒!李星阑我来了!我来晚了!你醒醒啊!对不起!对不起!”

    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,在李星阑的脸颊上撞碎,他勉强将视线聚焦在陈铬的脸上,挤出一个笑容,说:“又……哭了?陈铬。”

    他伸出一手,想要把陈铬脏兮兮的脸颊擦干净,却实在不剩一点力气,小臂无力垂落。

    陈铬一动不动,双眼瞪圆,眼瞳剧烈收缩,完全忘记了呼吸与心跳,仿佛时间停住了。

    不知道过了多久,李星阑的手臂再度抬起!

    他将手伸向陈铬,摸他的脸颊,笑着说:“没事,陈铬,宝贝。告诉你,一个……秘密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听!”陈铬疯狂摇头,企图站起身来却无法动弹,因为李星阑握住他的手掌,在他的无名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,轻盈如风,却比火烧还要疼。他的神智接近崩溃边缘,语无伦次地说:“只是一点皮肉伤,我带你出去,很快就没事了,根本就没事,你都没受伤呢。烟太大了,给你熏出来幻觉了。李星阑?你说说话!别、别睡,你看着我,说你爱我,别睡!别睡!求你了!”

    李星阑与他十指相合,笑了一下,继续自言自语:“那首歌,我十岁的时候就……听过,不能……忘记,你是我的……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李星阑的手掌瞬间松开,撞落在地,发出一声闷响。

    凉意从陈铬的脚底直冲到天灵盖上,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凝固,整个世界瞬间没了颜色,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剧烈喘息的声音:“李、李星……阑……李星阑!你醒醒!你别死啊啊啊啊啊——!”

    他将吃力地将李星阑背在背后,向前走了两步,却踉踉跄跄完全使不出一点力气。

    最终整个人扑倒在地,哭得无法呼吸:“啊啊啊啊啊——!”

    陈铬一把抹掉眼泪,艰难地再次爬起,将李星阑背在背上拖行。

    周围全是木材燃烧发出的毕毕剥剥的声响,两人仿佛穿行于刀山火海中,每一步都是最残酷的煎熬,陈铬完全说不出任何话来,所有的语言全部化成了悲痛的喊声:“啊啊啊啊啊——!”

    忽然间“哗”一声,回廊上头燃着的木头重重落下。

    陈铬整个人都没了反应,动作迟滞地转了半步,用自己的胸膛挡住落木,被砸到在地,与李星阑抱在一起,滚作一团,脑袋埋在满是灰烬与污血的地上,无法抬起,嗫嚅道:“你才是骗子,我……不想活了。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

    陈铬又哭又笑,勉力撑起自己的身体,爬了起来。将李星阑放倒在地,自己则靠在他的身侧,两人脑袋挨着脑袋,左右手十指相扣,面朝黑暗的天空。

    一个人张大双眼,一个人双眼紧闭。

    一个人无声流泪,一个人无声流血。

    到最后,血与泪全都彻底流干,灵魂在熊熊烈火中,化为一片焦土,灰飞烟灭。

    “还说什么……一直跟着我?你才是骗子。军官今年,才二十二岁吗?”

    陈铬觉得很累,再也不想呼吸。

    “你不要我,那就让我……跟着你吧,我们一起……死。”

    又过了多久?

    陈铬也不知道,或许时间已经到了半夜,无星无月,天幕浓黑如墨,罡风如瀑布从高空落下。不知是风将浓烟向外吹散,抑或是将乌云吹落到天边,王城上的天空,在陈铬看来,忽而变得异常开阔。

    他活了十七年,从未如今夜这样,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。烈火熊熊燃烧,气浪扑面,他的每一寸皮肤都传来痛苦的感觉,直至灵魂深处。就在三个月前,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,井陉阴暗沉闷的矿井下,爆炸产生的气浪的焰火将他折磨得死去活来。

    但那时的痛苦仅止于肉|体,从未深达他的内心以及灵魂。

    今夜却不同。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,他身受烈火焚烧,心底却覆满寒霜。只能睁着眼,望向与自己的双眼一样漆黑的夜空。

    从前,他觉得夜空神秘莫测,宇宙绚烂多彩,无数的未知等待着他去探寻,一切事物都是那样的奇妙新鲜。而今,倒映在他眼里的一切都索然无味,天空就是天空,云朵就是云朵,火焰就是火焰,除了不知身在何处的大哥,再没有什么令他留恋。

    陈铬双眼仿佛黑色的泉水,清亮冰凉,清晰地倒映出漫天莹蓝的光点。灵魂的微粒从李星阑灵台飘出,如清扬柔婉的萤火,穿过火舌,飘散天空。

    越来越多的英灵逝去,破碎的灵魂遍布整个王城,幽微蓝芒散漫游荡,数千亿颗粒子相互碰撞,水蒸气般升腾至半空。

    莹蓝的光芒,从前温柔,而今冰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