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 围城·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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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铬做了个极香甜的梦,像在棉花糖做成的云朵里打滚般,那种感觉太过幸福,令他不愿醒来。

    长夜静谧,昏暗简陋的帐篷中,只有二人均匀绵长的呼吸,他们轻轻地搂在一处,被柴火发出的微微橙光镶上一道朦胧的金边。

    一声嘶哑的鸟鸣声从远方传来,陈铬耳朵抖动,一个激灵坐起身来。然而半梦半醒间,他的眼睛尚未睁开,只是下意识地伸手将长刀一按,随手给身侧的李星阑掖好被角,凭直觉跨步越过他。冷不防被李星阑的小腿绊了一下,骨碌碌一路滚到帘帐外。

    李星阑猛然转醒,忙不迭起身上前。

    陈铬回头与他对视,彼此目光相交,瞬间知晓对方的想法:敌袭!

    大地传来隐约的颤动,冷风割面,白露缭绕在草木之间。

    两人彻底清醒过来,胡乱套上衣服,窜出营帐,直奔汴阳君所在处。

    长空如墨,一丝山雨欲来的预兆也未曾显现。城头上,橘色风灯摇曳,守城士兵已经睡着。城墙下,巡逻的民兵们神态恹恹,均未发现任何异常。

    李星阑道了声冒犯,一把掀开汴阳君的营帐:“秦军已在十里外。”

    “失火了!起来!”

    陈铬像一团闪电般在营中乱窜,迅速将北辰、聂政、韩樘等人以及一众百将拎起来。潮湿阴暗的临时营地中,星星点点的火把逐个亮起,不过多久,所有人都被他敲锅砸碗吵醒过来,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暗火。

    众人连日赶路俱是疲惫不堪,美梦正酣时莫名其妙被叫醒,都觉得陈铬疯了。伏绍元双眼通红,一张老脸胡子拉碴,咬牙切齿吹胡子,哑着嗓子:“做甚作甚?王城脚下还有没有王法啦?”

    但见陈铬火烧屁股般,窜来窜去:“我听见金雁的叫声!没时间了,说不定还会跟他们正面碰上。伏绍元,组织你们手下的人整队待命,对对对,民兵必须殿后!让他们听令行事,务必以保护百姓为首要。”

    伏绍元闻言一愣,不敢相信秦军来得这样突然,毫无征兆,此地可是韩国的王都!

    韩樘紧紧抱着自己的玄铁琴,莫名其妙望着陈铬。聂政则在其身后站着,一手随意整理韩樘皱巴巴的衣襟,远远望向西面的天空,眼中惟有一片夜色。

    陈铬将韩樘抓住,一阵猛摇:“还没睡醒?韩樘,你的百姓们要被丧尸吃光了!快去把他们叫醒,编队,撤退!老人孩子先走,秦军马上就到。”

    百姓们数天来一直在逃亡当中,集结速度极快,不到一刻钟便已整装待发。

    汴阳君匆匆赶来,李星阑一路上向他说明情况紧急。他对李星阑十分信任,便让众人按照李、陈等人之令行动,询问情况,调整部署。

    说话间,一道冬雷滚落,闪电照亮了大半个天空。

    众人抬头仰望,只见漆黑的天幕上数十点金光乍现,金雁正在夜色中向东冲锋。大地发出阵阵颤动,草木与尘滓纷纷扬扬,丧尸军团像是疯长的洪水,悄无声息逼近新郑。

    汴阳百姓均知道那金雁的厉害,止不住失声大叫:新郑可是王都,天子脚下,秦国竟发兵至此?

    城外的流民或知情或无措,俱在这混乱中没了主意,爆发出一阵骚乱。所有人都不知应逃往何处,却争先恐后地向别人所在的地方疯窜,仿佛他人所在处永远更加安全。

    然而人间何处不是战场?

    破旧的襁褓中小儿啼哭,父母们将孩子捆在身上,伤病者相互堆叠着爬行,老人捂着脑袋蹲在地上,眼泪陷入了眼角的皱纹里。

    唯独汴阳居民乱而有序,迅速集结成一支行军队伍。民兵将百姓护在其中,等候领军者的号令,人人心中充满勇气与希望。

    即便如此,这巨大的动静却唯独唤不醒守城的士兵,仿佛世间万象都与那华丽的王宫毫无关联。

    汴阳君表情沉凝如铁,自言自语:“须得想个办法为国君传递消息,否则丧尸悄无声息逼近,天亮时便能四面围城,攻下新郑只在旦暮之间。”

    韩樘激动,面向韩原,道:“什么国君?龟缩城中等死罢了!父亲,我们快走吧,秦军的目的是新郑,暂时没工夫追击。”

    韩原摇头,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,道:“樘儿,韩国儿郎断没有临阵脱逃、背弃国家的。我去请守城士兵开城门,将百姓送入城中,与国君共存亡。”

    韩樘大骂:“榆木脑袋!你自己找死也就算了,要让百姓跟你一起死?你当得是什么城主?邦有道则仕,无道则卷而怀之,这还是你教我的!”

    李星阑从凝思中睁开眼,不得不打断他们:“恕我直言,秦国大军沿途攻城拔寨,丧尸已超过三万,目前距此不足五里。所幸他们的目标只是新郑,我们尚有机会离开,但时间紧迫。汴阳君,入城面见国君,或者带百姓撤离,二者只能择其一。”

    陈铬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,真心服了。干脆从靴子里抽出弩机,搭箭入槽,径直向城墙扣动扳机。

    只听“砰砰砰”数声脆响,一连串搁在城头的风灯瞬时破碎,灯油流出,城墙烧了起来,“哗”的一下火光大亮。

    守城士兵们正睡得口水直流,忽觉炽热难耐,一睁眼发现城墙竟着了火,忙不迭解下甲衣胡乱扑火:“狗娘养……那是何物!”

    又是一个惊雷,空中数点金光如飞星奔袭而来,士兵冷不防瞥见一眼,吓得一屁股坐在地。扒在城头向下望去,入眼全是混乱的流民,瞬息间便将城门前围得水泄不通。

    他们手无寸铁,无处可逃,眼前能见到的生路唯有这一条。

    那守城士兵不知发生了何事,只不断地驱赶城下流民,射出流矢恫吓百姓,却“咻”的一箭射偏。一个男人正高举双手,竭力敲打城门,毫无防备地被射穿了脑门心,鲜血迸溅至数丈高空,溅了那射箭的士兵满头满脸。

    长弓“梆”一声落地,人群登时炸开了,流民疯狂地撞击城门,“咚咚咚”的闷响声不绝于耳。然而城门毕竟是铁浇铜铸的,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撼动?

    大地上的颤动越来越明显,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:丧尸正在疯狂地逼近!危险如同黑云压城,聚在众人头顶,令他们喘不过气来。

    韩原向聂政行了个稽首礼,沉声道:“舅爷,樘儿托付与你,带百姓去……祖母的故乡,我始终不可弃国而亡。”

    韩樘拖他不起来,怒目圆睁,却忍不住飙泪:“父亲!你成天想些什么!非得去找死?”

    聂政受了他的大礼,施施然将他扶起,点头:“切莫妄言生死。”

    汴阳君形容清癯,说话时却带上一股不容辩驳的坚定,这个跛着脚的城一城之主抽出礼器般的佩剑,绕过韩樘,走向城门。

    他的背影瘦削单薄,速度不快,身形忽高忽低。

    韩樘的眼泪夺眶而出,跑上去大喊:“父亲!”

    他一下跪在汴阳君身后,抱住他的双膝,不让他走:“你就只要你的国家!偏不要你的百姓?”

    韩原艰难地将腿挪开:“樘儿,你脾气与荌娘极为相似,时常对君王出言不逊,且你与她俱是……这些,父亲都知道,但从未真正责怪你。只因你出生时,汴阳已在夹缝中求存,又两年后更名换姓,秦、韩于你而言并无不同。但你只要记住,你是汴阳儿女,今后我便将这数千名百姓托付与你。”

    韩樘爬起来扯住汴阳君的跛脚,却不知他有那么大的力气,竟一下就将自己甩开,哭着求他:“你也是汴阳的儿女!你数十年来苦心经营、忍辱负重,难道只是为了那劳什子韩王?你家中一贫如洗、事事亲力亲为,难道只是为了头上的虚名?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!”

    韩原拢了拢衣袍:“我曾在祖母的带领下数次抗击秦军入侵,及至后来无力违抗时,仍想方设法两害相权,保得汴阳存续至今。你父亲没甚本领,愧为汴阳之主。我……虽是汴阳儿女,但说到底,更是个韩国人。”

    韩樘爆发出巨大的悲伤,泪如雨下:“你什么都要!偏偏不要百姓?偏偏……不要我了?”

    韩原头也不回地离开,声音在凛风中飘忽不定:“时移世易,望我儿……能有个更好的天下,去活,去做你自己。劲韩将把秦国的阴兵挡在南阳以北,往后凡事须听从你师父的,去吧。”

    陈铬急得不行,下意识地跟着汴阳君向前跑。忽而想起什么,回头与李星阑相视一眼:“你带他们走,我保护汴阳君进城一趟,马上就来追你们。”

    李星阑跨步上前,将他拉住:“韩国已经完了,何必白费力气?打晕带走。”

    陈铬顺势一把将李星阑拉过来,双手挽上他的脖颈,仰头与他进行了一个深吻,面对面喷着热气:“那句话,老爸也教过我。可我一直认为‘有道无道,行俱如矢’更令人敬佩,争取一下……”

    又是一个冬雷,闪电炸亮半边天。

    李星阑未来得及戴上面具,烧伤的左脸在此般光影中诡异而恐怖,他略有些不自在地抹了把脸,说:“韩王安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向秦国投降的,但历史已经改变,这次,秦国很有可能不会接受他的归降。”

    然而陈铬与他脸贴着脸,清亮的双眸中仅有一个朦胧温柔的倒影。

    愣了两秒后,他不得不败下阵来,叹了口气,道:“想去就去吧,这里交给我,等你回来。只要记住,自己最重要,如果你受伤……”

    “相信我!去去就来,回来……跟你□□!”李星阑话音未落,陈铬涨红着一张脸飞快地撒手就跑,胡乱在韩樘脑袋上抓了一把:“新郑的官吏欺上瞒下,不是死到临头的时候,城里一定还半点不知情。无论如何,去通知一声总是有必要的。”

    韩樘一口咬住他的手,陈铬一脚将他踹开:“愣着看你父亲去死?把其余的人都召集起来,带他们离开。我在汴阳君就在!好了吧?”

    韩樘咬牙跺脚,大喊:“跟我走!”

    然而拥堵在城门口的百姓哪能信他?大家都是韩国人,民兵们只得大声劝说,嗓子都吼哑了。

    陈铬疾跑上前,将汴阳君背在背上,沿着城墙向上攀爬,瞬息间在士兵惊诧的目光中登上城头。

    士兵们早先通知了前日那名披着皮草裘子的官吏,他这时才睡眼惺忪地赶来,双手抱着个暖炉,慢悠悠打着哈欠:“流民闹事赶走便是啦,何事如此惊……你们如何上来的?”

    陈铬长刀一劈,刚刚好架在他脖子上,哼了一声:“带我们去见皇帝!”

    那官吏吓得双手一放,暖炉滚在地上,木屑碳灰洒了一地,支支吾吾:“见、见见鬼啦,何来黄帝炎帝的?少侠你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呃……”陈铬脑袋上灯泡一亮,将刀收回来,点头:“见韩王。”

    官吏这才明白,摸摸鼻子:“哦?”

    陈铬一脚将暖炉踹至半空,长刀一划,铜炉碎成数十片而落地,“乒乒乓乓”一阵乱响:“我说,带我们去见韩王。”

    官吏喉结一鼓,咽了口口水:“诺诺诺,当兵的!给爷备马。”

    陈铬将他一把抓住,提了起来:“你指路就成。”

    然而那官吏胡乱指了一通,陈铬才知道原来新郑有这么大,跑过去也赶不及了,正在犯愁。

    忽而天上落下一道苍白的闪电,正劈在那官吏头上,顿时将他砸得七窍生烟,地面上现出一个大坑来。

    北辰向前一滚,张开一双遮天蔽日的巨大肉翅,雪白的睚眦眸中金光流转,气不打一处来:“逃跑不叫老子!”

    “我!我忘了!哈哈哈辰哥!”

    陈铬带着汴阳君骑在北辰身上,风驰电掣,朝新郑王宫飞去:“驾!”

    北辰仰天长啸:“李星阑,还有你!一个两个的毛还没长齐,倒指挥起老子了。”

    凌空御风,放眼望去,整个新郑几乎都在睡梦之中,仅有几片橘色的微光,在宫城之中飘摇。

    陈铬的声音被风吹散:“我父亲是一名将军,汴阳君,你们都很伟大……”

    李星阑的视线直到北辰载着陈铬,消失在天边,这才收了回来。他本来也没什么心思,见韩樘与伏绍元争论不休,只吩咐左右:“事急从权,向南阳全速行进,将百姓强行带走,不服的打一顿就是。”

    韩樘:“李先生!不可如此对待百姓。”

    李星阑转身便走:“大事不赖众谋,商量到什么时候?”

    汴阳军民在李、伏、韩等人的带领下,迅速向南撤离,并在小半个时辰后抵达十里外,成功与浩浩汤汤的丧尸部队错开。

    李星阑停下脚步,回望西北面,道:“与他们错开,暂时安全了。”

    众人这才将心放下,缓行数里,便在一处密林中隐藏起来休憩。孩童们排成一串长队,后者拉着前者的衣服,双腿肌肉颤抖不已,显是累极。忽闻管事人的号令,便齐刷刷一排往草地上倒,打滚,满脑袋湿泥,像一串圆滚滚的熊猫。

    韩樘长发披散,狼狈不堪,眸中金光若隐若现:“伏绍元,你带百姓往南走,日出之前若不见我们,便不必再等。”

    伏绍元一吹胡子:“个小娃娃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要回去!”韩樘双眼蹬得滚圆,说罢,微微抬眼回望,小声喊了句:“师父?”

    伏绍元蒙了,声如洪钟:“说得什么话?”

    李星阑本在沉眸,神思不知飞往了何处,这时被他一吼方回过神来,慢悠悠揉着耳朵,道:“丧尸在河洛一代扫荡,小心翼翼,是怕惊动了边疆的大国。伏绍元,你先带人走,往南往东暂时都安全。”

    聂政笑了笑:“徒儿要回去?那便回去。你爹跟陈铬待在一处,自然不会有事。然而那韩国王宫,确是离心离德,就怕自作孽不可活。”

    说罢拉起韩樘的手,回望了李星阑一眼,后者会意,紧跟其后。

    三人走出一段距离,来到一颗树下。

    聂政将韩樘的玄铁琴取下,端坐琴后,头也不抬,道:“此处可还有他人?”

    韩樘莫名其妙,李星阑闭眼,摇头:“暂未发现。”

    聂政抽剑,插入地面,随口道:“伏羲琴威力太大,弹奏时须得将剑抽出,立于身侧作镇琴之用。”

    韩樘点头。

    聂政“铮铮”挑了两下琴弦,道:“樘儿,今日我所奏之曲,你不可随意弹奏,更无须记下。”

    话虽如此,看得却是李星阑,只可惜此时后者的心思全不在此,听后也是无动于衷。

    韩樘十分忧心,只想弄明白师父为什么此时还要弹琴:“是,为何?”

    聂政:“这琴本是伏羲所造,为的是使死者复生。然而那时的人,方从蛮荒中走出,尚在茹毛饮血,又如何能炼制出诸般神器?原不过是一件普通礼器,且早已在发动时崩毁。其后,被诸神寻得重铸,这才变为法宝。”

    韩樘越发不解:“不是说上古漫天神佛妖魔?圣人遍地走,何来茹毛饮血之说。”这孩子时常与陈铬交流自己的幻想,思维也被他带偏了许多,冷不防说了句冒犯先圣的话。

    然而聂政也不恼,似是并不在意:“万物皆有灵性,混沌初开时,世上灵气丰沛,人可异化为妖。其后灵气渐弱,世间生灵也可费一番苦功,修炼成神成仙。再后灵气散逸,天地才归于平静,但妖的血脉世代相传,繁衍成了一族。”

    李星阑认真地听着,问了句:“聂先生如何得知?”

    聂政:“我曾在山中寻仙问道,得遇封神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一名仙人,被他收为弟子,才得了这玄铁琴。此番前来,亦是师尊授意,此为后话,战后再谈!总之,伏羲琴并非人间造物,随意弹奏将扰乱时空,或十里、或千里,神仙都不知会被送往何处。”

    韩樘咋舌:“那你还……”

    聂政哈哈大笑:“琴有五弦,想要将之操控得随心所欲,须得精通数数。师父对此不甚了解,然习琴数十载,若去个十里之外还成问题,倒不如滚回娘胎里!”

    说罢“铮铮铮”琴声忽起,空气中浮现出千丝万缕银白的光线,在三人周围形成了一个气泡般的空气罩,瞬间收缩成为一点,最终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