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章 启程·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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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北辰浑身发出“咔咔”的脆响,骨肉在皮下涌动,仿佛是正打算变化为睚眦。

    然而这时,它眉心的一抹红痕却发出耀眼的光芒,灼热的炎气喷涌而出,即使距它数米之远的陈铬也能感受到。

    巨狼面目狰狞,似乎正在经受着痛苦的煎熬。

    陈铬以长刀格挡住金雁锋利的长喙,抬头大吼:“怎么了辰哥,你脑门上那是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北辰大吼一声,体型也暴涨数倍,生出逼两只巨大的肉翅,化作睚眦的形态冲上半空,大吼:“老不死的!死了还给老子下禁制!见鬼去!”

    睚眦与金雁在半空中激烈角逐,然而陈铬毕竟不能乘风而起,只得在地上干瞪眼,寻找下手的机会。他算是听出来了,应龙死前给北辰设下了禁制,是不许他跟同族相残,还是限制了他的力量?

    不过这也能理解,北辰的脾气确实太怪了,兽性远大于人性,难免会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来。

    另一只金雁见战局陷入胶着,便想要从其他方面打破僵局。

    陈铬顺着它的目光,望见了李星阑,喊:“躲开躲开躲——开!”

    体型上的巨大差距令妖族在战斗中的优势十分明显,李星阑也发现那金雁不怀好意的目光,对着它浑浊的双目连射数箭。

    箭矢倒是全数射中目标,但他毕竟不是神射手巴德,没有风弩也没有黑箭,更没有伟大的祖先。

    箭矢被一一弹开,金雁的身体实在太结实了,丧尸化的一半又不惧伤害,黑血与腐肉源源不断掉落在地,继而又疯狂生长。

    那金雁学着苍鹰捕猎的姿势,双爪朝下掠过地面,直击李星阑。

    陈铬只觉得脑袋里轰隆隆一声巨响,脑浆一定是炸裂!

    反应过来时,他已将长刀掷出,在中正正穿过那只金雁的头颅,将他钉在距李星阑仅有半米的地面上。

    “滚——开!”

    陈铬大喊,飞奔向李星阑,如同流星坠地,将自己整个人砸在金雁身上。

    “咯咯咯”一阵爆响,金雁的肋骨被压得粉碎。

    然而陈铬却还不解气,双腿一跨,用尽全力夹住这畜生的脖颈,脚踝紧锁,将身下的金雁夹得黑血喷涌。

    只是一个瞬间,紫黑色的血液喷至数丈高空,月光打在少年的脸上,衬得他脸色惨白,双瞳黑如深潭。

    金雁的怨气随着血液喷涌而出,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吼,它浑身肌肉鼓动,迫使千万只蛊虫与肉眼不可见的病毒疯狂地涌向陈铬。

    顷刻之间,紫黑色的蛊虫如暴涨的潮水,将他整个人淹没乃至吞噬,试图钻入他的身体,从每个毛孔!

    陈铬咬破嘴唇,强忍住惨呼的本能,然而泪水于他而言,却似是生理性反应,顷刻间已经夺眶而出。他憋着最后一口气,高举长刀,向下斜切。

    “梆”一声,金雁的头颅滚落在地,腐肉碎落在地,一整颗头颅瞬间便惟余枯骨。

    金雁已死,蛊虫的入侵却未随之停止,海啸般巨大猛烈的痛苦,几乎要击碎陈铬的整个灵魂。他脑袋中一片空白,唯有剧烈的痛苦与恨意,不断侵袭,蚕食他的理智,最终令他完全失去意识。

    李星阑是*凡胎,只要稍稍靠近一步,则必死无疑。

    然而这画面太过惨烈,他的理智仿佛一根被绷至极限的琴弦,直到陈铬发出一声极为细微的□□,那根弦就断了。

    李星阑揪下一整朵苍崖草的黑色花朵,塞入口中,花瓣如同刀片般锋利,毒辣刺激,经过他的喉管进入胃部,带着一阵割肉刮骨的疼痛。

    他疯狂地吐血,整个人剧烈抽搐,一会儿便彻底昏死过去。

    蓝色的光芒从李星阑的灵台中爆发出来,像是一道巨大的瀑布,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,直冲向那些蛊虫。

    灵魂本非实质,然而那股力量之巨大,甚至将李星阑整个人带了起来,而后重重地砸在地上,尘土飞扬。

    北辰虽然力量被应龙的禁制所限,但实战经验丰富,最终彻底在战斗中占据了上风。

    利爪将金雁从腹部破开,撕碎,甩入地面上那团仍未熄灭的丧尸火海。那金雁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,便被熊熊烈火所吞噬。

    北辰得意洋洋地扭头,却在看到另一侧战场时惊呆了:“李星阑?不要命了!”

    他活了几千年,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直接吞服一整个苍崖草的人,更别说吞服之后还能逼出这样强大的魂魄之力。

    这完全是舍命相搏!

    他将会魂飞魄散,永无机会再入灵山魂海。他将化作尘埃,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弭。

    陈铬坠入黑暗中,落进痛苦的深渊。

    不知道过了多久,黑暗中隐隐亮起一道蓝色的光线,像是曾经指引他渡过黄河,穿行中原的那道蓝芒。

    他觉得很熟悉,毫无怀疑,下意识循着光线走去。

    走着走着,四周传来源源不断的“咯咯”声,仿佛进入了一个装满腐朽尸体的洞穴,恶臭熏天。

    紫黑色的血液涨潮一般涌起,迅速铺满了陈铬脚下的地面,粘稠的液体像是强力胶一般,将他钉在原地。

    陈铬使出全身的力气,艰难地迈开步伐。

    然而那些粘液始终不能彻底甩开,它们化作亿万条如同蛛网般的丝线,越扯越多,越扯越乱。

    走着走着,四周传来一阵阵“哐哐哐”的拍打声,陈铬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,发现身侧两旁竟然放着许多铁笼子,高度腐坏的丧尸正激烈撞击栅栏。

    陈铬发现这地方真是奇怪,那些铁笼全都比自己高上数米,而且——它们都没上锁!

    丧尸每一次撞击,铁笼的门便向外微微弹开。丧尸并没有跑出来,可是恐惧如有实质,像是天空中密布的阴云,令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,这阴云会落下暴雨,这铁笼的门会瞬间打开。

    “它们随时都会跑出来!吃了我!”

    这念头从陈铬的心底破土而出,弹指间变成了参天大树,树上结满了恐惧的果实。果实不断张大,最终破开,紫黑色的粘液像是暴雨般洒下。

    铁笼周围逐渐浮现出四道灰白的墙壁,陈铬仰头旋转,观望一周,没有发现一扇门,一道窗户。

    收回视线,一个瘦小的男孩出现在面前,好像在哪里见过他?

    陈铬的身体不受控制,走向那男孩,说:“‘我们唯一值得恐惧的,就是恐惧本身’,每次我害怕,大哥就会让我背这句话。虽然背了之后还是害怕,哈哈,但我不会后退。”

    奶声奶气的,仿佛回到了四五岁的时候,男孩比他高大,却十分瘦弱,他抬起头,一双眼睛黑洞洞的,厉声戾气告诫陈铬:“它们要把你吃光,瓜批。”

    陈铬笑:“瓜什么?吃了我有什么好处,我一个小孩子,都不够塞牙缝,变成丧尸也买不了几个钱。”

    男孩嗤笑,蹲在地上,手里有一下每一下地扒着地上的水泥。

    陈铬在他身侧蹲了下来,问:“不如听我吹一首歌吧?”不等他回答,就自顾自吹了起来,呜呜咽咽的,根本听不出是什么曲子。

    男孩仍旧沉默,拿着把小铁锹,在地上凿来凿去。

    陈铬问他:“好听吗,你叫什么名字?你的爸爸妈妈呢?”

    男孩“切”了一声,道:“老子没得妈,可怜我?你分老子个妈?”

    陈铬觉得他很可怜,便不和他计较,只是说:“我分给你,你也拿不走啊?没人来救我们,我们必须自救。”

    男孩将手中的铁锹一扔,发出“叮叮当当”数声,铁锹装上关住丧尸的笼子,令它们愤怒地拍打栅栏。

    男孩双手满是泥灰,扯过陈铬干净的海魂衫,压低声音:“瓜批,以后不要随便相信别个,把你卖了都不晓得。”

    陈铬被他提了过来,这才发现这地上有一小块椭圆形的水泥板被掀了起来,竟多出一个小洞,下面空间巨大,似乎是连通着某些数百年前挖掘的防空洞,惊呼:“这么简单就挖出来了?啊!别推我!”

    男孩将陈铬推了下去,听见他落地的声音,拍拍手,漠然道:“老子看到你就烦,滚。”

    陈铬拍着屁股站了起来,一面说:“这个洞太小了,你钻不过来,我去叫人来救你。相信我,我不会扔下你的。”

    男孩居高临下望向他,笑了笑,将水泥板盖上。

    陈铬清楚地记得,那个笑容,是黑灰色的,他的眼中,看不到一点希望的亮光。

    陈铬跌跌撞撞沿着洞穴奔跑,总是走进死胡同,再退回来,但从未绝望,因为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我得回去,还有有人等着我去拯救。

    然而最终,面前仍旧是死胡同。

    陈铬不死心,捡起石头,胡乱捶打墙壁,发出“叮叮咚咚”的闷响。

    最终墙壁从另一面被别人凿开,探照灯打了过来,四五个穿着围裙的大人惊讶地将他拖出来,原来是一个充满火锅香气的后厨。

    大人们为他报了警,警车呼啸而过,红蓝交错的光线照得人头脑晕眩。

    惊呼声,枪响声,丧尸从地下室里爬了出来,警察拉起明黄的警戒带,唯独没有人发现在一个阴暗的角落,垃圾桶旁,有个孩子倒在血泊中。

    陈铬几乎是一眼就望见了那个小男孩,跑过去,摔了一跤,爬起来继续跑,一把抱住他,摇晃:“我回来了,你是怎么出来的?你在流血!疼吗?”

    男孩微微发抖,浑身浴血,仿佛是被感染了,陈铬的眼泪簌簌落下,“啪嗒啪嗒”砸在他脸上,男孩嘴唇微颤,醒了过来:“不是让你滚了吗?又……滚回来……嘶!你不怕……我感染你?”

    陈铬摇头:“我不怕,我们是朋友啊。你别睡,急救车马上就来了。”

    男孩被他摇得一阵猛咳,喘得上气不接下气,伸手想要扇陈铬一耳刮子。

    陈铬忽然笑了起来,眼泪在笑容中掉得更凶了,声音颤得不行,说:“你普通话真的很差啊,一口川普好好笑。”

    男孩的手掌刚刚接触到陈铬的脸颊,见他那样子,莫名其妙竟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陈铬望向男孩,只见他的一双眼睛,黑漆漆的,倒映出漫天灿烂的繁星,已经陈铬睫毛上挂着的点滴泪花,像是一颗颗被点亮的希望。

    男孩的手掌无力垂落,在最终看到希望的时候,闭上了双眼。

    陈铬拿起口琴:“别睡啊……别睡……我给你吹个……呜呜呜……”胡乱吹了起来,最终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摔坏了,再也吹不响。

    陈铬哭了起来,眼泪决堤。

    他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,很多人都有过异常悲伤的梦境,梦中感到无比的悲伤与委屈,甚至会活生生哭醒过来,但陈铬却没办法清醒。他知道,自己已经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与绝望。

    是五岁,还是六岁?他和大哥偷偷跑出去“闯荡江湖”,他们去四川,看桃花。

    春天,桃花灿如烟霞,街头人潮涌动。他只是一晃神,便跟大哥走散了。陈铬不知害怕,掏出兜里的硬币,抛硬币,在岔路口选左选右。

    硬币旋转着,被弹上高空,继而下,陈铬一个失手没有接住。“叮”一声,硬币滚到地上,一直向前。

    陈铬跟着硬币一直跑,来到一个人烟稀少的角落,捡起硬币,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个小男孩。他脸上脏脏的,手里却抱着个绅士帽,是那种随时都有可能有兔子或者和平鸽从里面蹦出来的黑色礼帽。

    陈铬觉得好玩极了,想要给掏点钱给他,让他变魔术,然而兜里只剩这一个硬币。想起自己手上还拿着个小糖人,陈铬便将唐人递出去,送给小男孩吃了。

    陈铬兴奋地问:“你会变魔术吗?我想要一只兔子,或者一只猫也可以,黄白相间的那种虎斑猫,这么小一只就可以。”

    男孩嘴里“嘎巴嘎巴”响,两口就将陈铬的糖人嚼碎了,随口道:“不想活咯挖?给老子爬开点,。”

    陈铬听不懂当地方言,跟男孩鸡同鸭讲了半天,终于明白他是个小乞丐。然而那时候陈铬年纪太小,根本没有贫富的概念,也不知道危险,与乞丐并排坐着,说出了自己的遭遇。

    然后,他就跟着那个小乞丐一起“回家”。在“家”门口的时候,两个男人忽然冲了出来,把他们抓进一个关满丧尸的地下室。

    不知道过了多久,两个男人在门外争吵,说着“绑票”、“撕票”以及“惹麻烦”之类的字眼。陈铬不明所以,一直在安慰小乞丐。

    小乞丐在墙角的地面上挖了个小洞,陈铬实在记不清了,似乎他只挖了两下,那个小洞就出现了。现在想来,或许是他已经挖了很久了,他也是被逼的吧?

    然而洞太小了,小乞丐虽然瘦,却已经十几岁,手长脚长,根本过不去。陈铬不知道害怕,不愿意丢下他,小乞丐便把他推了进去,盖上了水泥块。

    之后发生了什么?

    陈铬好不容易沿着防空洞的通道爬了出去,最终被几个大人发现,原来这通道连着一个火锅店。大人们安慰他,帮他报警。

    陈铬带着警察过去后,那个地下室却已经被打开了,血肉横飞,丧尸像潮水般涌出。

    警察们忙着疏散人群,击毙丧尸。只有陈铬注意到地上的血泊中,还躺着一个小乞丐。他上前抱住小乞丐,嚎啕大哭。

    小乞丐被他的眼泪淋了一脸,奇迹般地醒了过来。

    陈铬不知道怎么办,只求他不要睡过去,然后又用那个画着哆啦a梦的蓝色口琴给他吹了首曲子,呜呜咽咽,曲不成调。

    大哥赶了过来,一把提起他,扇了几个耳光,抱着他使劲喘气,陈铬被他勒得几乎要背过气去。

    再后来,爸妈也知道这件事了,有人来把他们接走。

    最后一眼,那个小乞丐倒在血泊中,医护人员将他放进隔离舱里,抬上了救护车。

    姜振鸿告诉陈铬,他死了。

    这件事发生的时候,陈铬实在太小,清醒的时候不知道害怕,做梦的时候却总是会呓语挣扎。

    陈轻铱实在没有办法,带他去看心理医生,让他把这件事忘掉。

    但恐惧深深地烙印在陈铬的潜意识里,一直没有消去。

    陈铬此时被痛苦和恐惧所吞没,潜意识深处的这件事便浮现出来,化成实质性的场景。无论大哥再如何训练他,无论他的实战经验多么丰富,无论他杀了多少丧尸,无论他变得多么骁勇善战、刀枪不入,这种对于丧尸的恐惧,如影随形,从未消弭。

    因为丧尸伤害得不是他自己,而是他的朋友,甚至于最后,它们吞噬了自己的双亲。

    他明白,如果不彻底消除这种恐惧,他恐怕是醒不过来了。

    空气中浮现出幽微的蓝色光点,陈铬循着它向前走去。

    哭声,吼声,一个小乞丐出现在面前,他的全身已经腐化,骨骼若隐若现,双手抱膝坐在地上,瞪着眼看陈铬。